谢明睿说:“爸,不要担心我,我很快乐。”
没有争执,没有反驳,当然,也没有道歉。谢明睿从头到尾都不认为自己做过错事。
他带来的信封,装着张之悦尚未结清的那笔医药费。存了一整年,分文不差。
谢致远打开来看见一叠钞票,一时还没意会过来,直到看见借据复印件才想起这回事。胸中一股冲动让他想把这叠纸钞摔在地上,然而终究忍住了,太难看。
这样纠结一番,谢明睿已经离开办公室走远了。耳边还留着他的馀音。
“爸我走了,你注意身体,工作不要太累。”
谢致远叹口气,颓然坐下。
他还有工作,桌上摆着他刚收治的几个患者病历:有大肠癌病史的中年妇女在牙科门诊接获,主诉是牙肉肿胀,切片检查结果却是组织恶性增生,并有淋巴肿大,极可能是远端转移,粗估存活时间不到半年。另一位男大学生因为脚趾红肿不愈,挂了复健科门诊,却检查出骨髓增殖疾病,三年存活率不到一半……
愤怒逐渐消散,拥抱的触感变得清晰。毕竟,还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能大过生死呢?
那个信封后来被他安放在办公桌抽屉深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触碰。
***
谢明睿从医院回到店里的时候,张之悦还在整理行李。他自己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放在书桌旁边。这个仅有六坪的空间比那幢三层楼独栋建筑还像他的家,几乎所有他需要的人和物都在这里。
他真正在意的东西向来不多,上大学之后第一次搬家,像游牧民族迁徙,对于自己居住成长将近二十年的地方没有太多眷恋。
张之悦刚好相反,从小到大跟着妈妈频繁更换住处,对于迁居早就习惯。但是当他终于要离开住了一年的店面,却前所未有地惶惑。
满桌便签笔记书籍,工读生女孩送的手作娃娃,一堆店长兴起时开来大家喝的空酒瓶,电影票根,音乐CD,盥洗用具,穿了一整年的店内制服和围裙。
张之悦搬走后员工休息室必须净空,给之后有需要的人使用,不能留下任何个人物品。尽管店长说过如果有什么东西想留着,不方便带走,可以帮他腾个收藏空间,但这么麻烦别人,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也就是说,他所拥有的一切,没被带走的都必须丢弃。
哪些物品必须舍弃,哪些可以长伴身边?张之悦深感困扰,每丢掉一件看似没什么大用的小玩意,就像遗失一段回忆。
断断续续收拾了将近半个月还没完工,谢明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他照实说。不过就连他自己可能也没察觉,困扰他的除了对过去生活的留恋之外,还有害怕再度孑然一身的恐惧。
新的开始,会不会只是过去以另一种形式再度展演呢?
新家在即将去报到的学校附近,台北市中心,跟打工的地点有三站捷运的距离,跟谢明睿就读的大学则间隔四个站。三角形构成未来的重心,与他当初报考时的预想不谋而合。
假如谢明睿没有来找他,假如不是在旧地重逢,那就会是他循着对方的脚步到另一座城市。这样一来,至少他们可以共享同一片土地的生活记忆,保留擦身而过的微小机率。
那时候总觉得,如果茫茫人海里再度遇见对方的时候,他可以轻松露出微笑,才代表自己真的自由了。虽然,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其实宁愿被囚禁。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刻意断绝音信之后又选择了报考相邻的大学吧。
即使一南一北,相隔整座岛屿,谢明睿身上依旧有一股引力,让张之悦围绕他运行。
他们两人订了隔天的车票出发。即使进度缓慢,到这个地步房间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行李散落在地上,只剩空荡荡的书桌丶床架,还有四面白墙。
谢明睿心里其实也忐忑。他趁着陪张之悦北上看房子的时候面试了几个补习班和家教的工作,隔天一上台北就要去其中一间补习班试教。
他提领生活费的帐户在龙哥闹事的隔天就被改了密码,应该是谢致远接到风声,听闻这场肢体冲突,一怒之下做的决定。父亲的这个反应在谢明睿意料之内,所以也提早做了准备。
但目前为止,除了在酒馆的工作经验之外,他完全没有其它工读的经历,更别说靠工读支撑生活开销。酒馆的薪水加上手头剩下的现金勉强可以让他应付接下来两个月的生活,在那之后,就真的必须自力更生了。
到了这个境地,他才能稍微体会张之悦以前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他有办法像张之悦一样坚强吗?他真的有能力为这段恋情丶为自己负起责任吗?
为了赶班车破天荒早早上床睡觉。在这个房内度过的最后一夜,分睡上下铺的两人各自怀着心事。
张之悦睡在上铺,下面传来被单摩擦还有床板辗轧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开学以后,课会很多吗?”他听着谢明睿的呼吸声,闭着眼睛问。
“二年级的课比较重一点,我考虑把社团跟服务队退掉。”除了课业变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腾出空闲来打工。“如果工作行程排得刚好的话,我们一周最少也能见两丶三次面。”
张之悦感觉安心了一点,不只是关于见面的承诺,还因为谢明睿完全知道他想问的问题是什么。
“你们宿舍有宵禁吗?”
“没有。”谢明睿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而且这个学期开始,有些课程要到医学院校区去上,离你住的地方更近了。”
他们可以在张之悦的住处过夜,隔天分别去上课,中午再一起吃饭。光是想到跟恋人分享自己的日常,谢明睿就心动不已,连艰涩枯燥的课表看起来都亲切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