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赢心里失望,面上一丝没露。他乖得让林嘉彦失去了基本防备和必要警惕,意识到这人的忽然接近时已经晚了。
钱赢探身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温暖的呼吸吹过林嘉彦额首微卷的一缕小毛儿,缠绵不去。蜻蜓点水的一秒钟接触,涟漪划出去一大片。
钱赢已经退开了身去,笑意满满看着林嘉彦。
“晚安。”
林嘉彦嘴角抽了抽,转身就走去了季昀那边。
他知道钱赢在背后一直注视着自己。
于是不知不觉地扬起了嘴角。
他进了季昀那边,后者对他的归来只扬了下眉梢,然后半开玩笑道:“你是要监督我是否会点夜宵吗?”
林嘉彦凶巴巴地冲他比了个中指,在季昀瞬间惊呆的表情里忽然爆笑出声。
清晨,日光浮在薄云之巅,少有的通透天气。玛莎拉蒂缓缓停在了旧宫东门外的停车场,远望巍峨宫墙耸立在湛蓝天空之下,红墙金瓦艳丽得不可逼视。
这一行人往工作人员通道走过去,越近越显出这深宫禁地的森严气度,钱赢啧啧了两声,感叹道:“这墙真是高啊,想都不要想能爬过去。”
林嘉彦手里归拢着三个人的身份证件,待会要一起拿去登记和安检,这会儿怪异地瞅他一眼:“想什么呢?”
钱赢十分认真地表示:“在想,幸亏你不是住在这里头,否则真是天要亡我。”
林嘉彦瞪他,季昀在一边倒是笑着插进来一句:“一直没看出来,刚才瞅了眼才知道,原来钱老板比嘉彦还小两岁。”
钱赢立马警惕地盯着季昀,后者非常友好地笑笑:“年少有为,何惧区区一道城墙呢。”
钱赢琢磨了下这话里似乎没什么恶意,于是便也大大方方吹捧回去:“哪里哪里,不及季师兄多矣。”
林嘉彦完全不想搭理这两个。
* * *
林嘉彦的同学叫何建功,专业是动画,以全国文化课专业课双第一的身份考进的学校,少年时笔下浓墨重彩暗黑杀戮,一道炭笔线条能戳进人心的那种锋芒毕露。但是他迷林嘉彦迷得不得了,说这张漂亮脸蛋是他的灵感缪斯。不熟的人背后说何建功大概就是想攀龙附凤泡个仔,跟他们熟的人却知道他们是在食堂结下的缘分,因为爱吃正宗螺蛳粉的人不多,偏偏林嘉彦这么个标致美人冲着二食堂的柳州大婶还嚷了句:“多加酸笋!”
广西仔遂将林嘉彦引为知己,并且热情表示想给他画个像。林嘉彦冷冷一瞥,说没空。后来在学院画展上看到了何建功的作品却被一箭穿心,立马折节而交。之后给何建功做了整整四年模特,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全部画了无数遍。
但是老何外表放诞,实质上是个古典浪漫派,毕业以后跌破众人眼镜,剪了长发,洗了纹身,居然考进了国立博物院,干起了修复古画的活计。林嘉彦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他:不想着振兴国产动画啦?老何说:开枝散叶一步步往高处走有高处的快活,俯下身去一寸寸往深了扎根也有钻研的乐趣。本质一样,都是自我修行。
然后,这位深宫修行了几年越发深沉神道的老同学,看见林嘉彦第一眼,就是冲上来用力拥抱了一把,然后非常亲热地拍他肩背,说:“哎哟你瘦了,腰里都没有上学时那么肉感了!”
这一句话出口,钱赢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了眼眶。
第二十二章
朱红宫墙深处的龙爪槐拥着柿子树,难得在这岁末年根上绿意未凋,更高处的柿子树梢上吊着一个个橙红明亮的小灯笼,在灿烂日光里招摇着行人眼目。林嘉彦仰头望去,孩子似的露出了一个笑,何建功就问,想吃吗?得了个点头之后噔噔噔跑开了,过了会儿拿来个带弯钩的长竹竿,举高了一勾一挑,一个红彤彤的柿子就掉了下来。
何建功伸手要去接,冷不防一个更长的胳膊伸过去,大手一张稳稳托住。老何大大咧咧地来了句:“手挺快哈!”头也没回就继续钩柿子去了。噼里啪啦连续往下掉,钱赢左手三个右手四个玩杂技似的全收在手里,身后有人开始鼓掌,笑着夸道:“帅!”钱赢心下甚美,只可惜说这话的人不是自己最希望的那个。
他非常矜持地转过身把接了一怀的果子递给林嘉彦和季昀,隆冬季节冻得硬梆梆的柿子,随便擦了擦咬上一口,先不说酸甜滋味,这冰冻口感就已经是相当爽脆。林嘉彦乐呵呵地拿了一个给何建功,问:“这也算是御柿了吧?”何建功掐指一算,说这树种了有三十多年,应该是改革开放柿。一票人都乐了。
何建功所在的办公区域在外朝南三所,外头看起来也是朱墙金瓦,只是陈旧得厉害,并未如公众开放区域那么整饬一新。这倒更接近这座超过六百年历史磅礴建筑群的真相,一座灿烂朝阳下的艳丽废墟。何建功没带他们往自己的工作区域里走,只是站在外头随便介绍了下,钱赢忽然开口问道:“修复一件作品需要多少年?”
何建功琢磨了下:“我来这里七年,手头完成的作品只有三件。”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
“可能干到死,也不会超过我当年在学校里一学期能完成的作品数目。”
林嘉彦微微吃惊,他知道何建功当年是怎样的风云人物,一笔能画出雷霆风雨从龙见虎的天才少年。而今倒被这四面宫墙拘禁在内,说不定——说不定照他话里透露的意思,还打算干上一辈子。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曾经的疑问:“你真的放弃梦想啦?”
何建功摊了下手,笑道:“年轻时想着称王称霸自己要去开创个天下,但是见过另一条路上的风景以后,才忽然觉得那也很好。只是更需要沉下心来耐住寂寞,在毫无头绪里找头绪,在一团混乱里解决混乱。修复是比创造来得更艰苦,但是当一张稀烂的破碎图景在手底下一点点恢复得美妙如初。那一刻真是幸福得不得了,庆幸终究不曾错过,庆幸多亏了全心全意投入。”
这一番话听得几人都愣住了,钱赢最先回过神来,他深沉地来了一句:“何先生……哦不,老何,你是个哲学家。”